咸丰二年冬，曾国藩在湖南湘乡守母丧，接到帮办团练的谕旨。深夜整理行装时，他翻出二十年前的会试笔记，泛黄纸页上记着："乙未科场，同号生员张某，每见我温书至丑时，必笑言'笨鸟先飞亦坠枝'"。这是他最早领教的"志不同者"——当年张某靠钻营捐了候补道，而曾国藩苦读十载才中进士。此刻烛火摇曳，他忽然明白，有些人的轻视里，藏着永远走不到一处的人生轨迹。 道光十八年入翰林院，曾国藩见过最伶俐的奉承。某日出差归来，书案上无端多了端砚，落款是新科庶吉士王某。此人每日晨昏定省，总说"涤生兄文章有韩昌黎风骨"，直到有次酒后失言："同乡说曾公最喜听人劝，我这砚台可是敲开门的砖。"后来王某攀附穆彰阿，果然步步高升，却在鸦片战争时弃城而逃。曾国藩记在日记里："谀人者如糖衣砒霜，初尝甜，久食腐心。" 最寒心的是咸丰六年的江西之困。曾国华战死后，湘军粮道断绝，某老友之子持陈年借据上门讨债。那借据是十年前曾国藩为资助同乡会试所写，墨迹已淡，却被对方裱得簇新。"曾大人如今带兵，怎会还不起三百两？"少年得意洋洋，全不念其父病重时曾家送过半年米粮。曾国藩默默还钱，却在给弟弟的信中说："恩怨颠倒者，心无秤杆，他日必以怨报德。" 同治元年，安庆大营来了个特别的访客。某举人自称"能通鬼神"，说愿为湘军卜吉凶。曾国藩留他住了三日，发现此人每餐必挑鸡腿，见营中马匹膘肥，竟想牵走一匹代步。"贪小利者必忘大义。"他连夜让人送走举人，后来听说此人在太平军那边当了细作。想起咸丰初年，某幕僚总爱占公费便宜，最终卷走两万两军饷投敌，曾国藩后怕之余，在《冰鉴》里补了句："好占便宜者，利字当头时，至亲亦可卖。" 最难忘是处理李元度的案子。这个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老部下，失守徽州后竟伪造战报。朝堂上，有人说看在旧情网开一面，曾国藩却坚持参劾："忘恩负义者，今日容他，明日湘军便无军纪。"想起咸丰七年自己丁忧归乡，李元度千里送药的情谊，他何尝不痛？但帐要分明——后来李元度被革职，曾国藩私下资助其家人，"私谊是私谊，公事是公事"，这是他对忘恩者的底线。 同治三年，湘军攻破天京。某天，有个自称故交的人求见，说当年在长沙曾救过曾国藩性命。细问才知，不过是某次避雨时让过屋檐。"将军富贵了，总该提携旧识。"那人每日堵在辕门外，逢人便说"曾大帅忘本"。曾国藩让赵烈文查访，发现此人在家乡逼死寡嫂、强占良田。"不孝不悌者，连至亲都容不下，何况朋友？"他让人送了十两银子，从此闭门不见。 咸丰十年，祁门大营被围。某幕僚见势不妙，连夜卷走机密文书，临走前还在曾国藩茶里下了泻药。后来才知，此人投奔太平军时说："曾国藩迂腐，连兵行诡道都不懂。"想起当年在京城，某御史因他奏请停捐官惹怒权贵，当面骂他"书呆子"，如今看来，迂腐的不是坚持，而是把固执当清高的人。曾国藩在日记里写："迂人如朽木，共事则断梁。" 同治五年，江南制造总局初创。某洋行买办主动示好，说能搞到便宜的机器，条件是让其子入幕。曾国藩婉拒后，此人到处造谣"曾大帅假清廉"。直到有天，李鸿章送来密报：那批机器是二手货，买办吃了三成回扣。想起咸丰四年，某米商以次充好，导致湘军腹泻遍野，曾国藩长叹："孤傲刻薄者，眼里只有利，哪有义？" 最险的是处理天津教案。某门客建议借杀洋人立威，私下却与法国领事勾结，想趁机索要租界。曾国藩识破后，那人竟威胁："大帅不为自己想，也要为子孙留条路。"他想起道光二十七年，某同乡借钱时说"生死不相负"，发达后却霸占曾家祖坟。"忘恩负义者，喂不熟的狼。"他毅然上书揭露，哪怕背负骂名，也要断了这隐患。 从湘乡寒门到两江总督，曾国藩见过太多人来人往。他的书房里，始终挂着咸丰九年写的"敬慎"二字——不是胆小，而是看透了人性的明暗。那些在科场、官场、战场遇到的九种人，像一面面镜子，照出交友的边界。 他不是没有心软过，只是吃过的亏、流过的血让他明白：有些圈子，进去时是热闹，出来时已伤身；有些人，早一步远离，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慈悲。同治十一年，临终前他给子孙留了句话："一生成败，皆关乎朋友之贤否，不可不慎。"这不是世故，而是用半世沉浮换来的清醒。
